与父亲的三场酒局

作者：叶先堂

一

八月十五前几天，父亲独自从老家来到我家。

从山里老家来潢川，得转几趟车，司机都不愿带他。他说，莫怕，我不会歪在你车上的；就算歪在车上，也不让你负责。

父亲87岁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怕，到老了就怕死。他每每在酒后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儿孙们说：“现在条件这么好，死了不划算。”

他现在唯一的嗜好是喝酒，中午、晚上，一天两顿。以前他来我家，或者我回老家，都会陪他喝几盅。

吃午饭时，我照例给他倒上酒：“爸，你自己喝哈，二两，别喝多了。我把酒戒了，就不陪你了。”

“戒啥酒呢！你应该把烟戒了，别戒酒。喝点酒有好处，只别多喝。”

我下午要上班，不能陪他喝，到晚上，我就陪他喝一杯。

父亲年轻的时候抽烟，不喝酒。60岁的他帮我大妹家盖房子，经不住亲家劝，才开始学喝酒。这一喝不要紧，竟然喝上了瘾。随后他就把抽了几十年的烟给戒了。

父亲刚开始喝的酒，是五角钱一斤的散酒，一买一大壶，有点苦尾子。再后来，就是一块钱左右的劣质酒，喝起来直炸口。到我家来，我给他好酒喝，他喝不惯，说这酒没劲儿。我跟父亲说，好酒、好烟、好茶，都是绵绵的。凡是直炸口的，都是赖的。

慢慢的，父亲改变了口味，渐渐适应喝好些的酒了。我和小妹回老家看他，都不会忘了给他带点彩陶坊酒。他偶尔会得瑟一下，说我和小妹是他的酒壶。

二

第一次与父亲喝酒，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上班没几年，带着媳妇、儿子回老家过年。年三十，午饭，父亲端起酒杯，要和我碰杯。当时我很惊异，父亲怎么喝起酒来了？是不是我们回家过年，他一时高兴？

斟酒的侄儿说，老爹，俺爷学会喝酒了，看你能喝过俺爷不？

老家的口音里，喝与活是一个音。我就听说过，在吃年夜饭时，有位做父亲的，当孩子们问他还能喝不，他总是说能，其实他早就不能喝了，但他怎么也不能说不能喝（活），就一直硬撑着。

我说，好啊，慢慢来。于是，侄儿把盏，我与父亲一边唠嗑，一边轻酌慢饮。父亲说，喝好为止，酒这东西是好东西，但是喝多了就不是好东西了。我与父亲喝了将近一瓶白酒，隔壁的几位堂弟兄邀我过去叙话，实际上就是邀我喝酒，我跟父亲碰了一杯之后，说爸您随便喝点儿，别多喝，我过去和他们玩玩儿。父亲说，你只管去，别喝醉了哈。我和几位兄弟喝了半天，回到家，看见父亲还在自斟自饮，就问他喝了多少，他歪歪咧咧地举起酒瓶子，不到一半，可这是第二瓶啊！我说爸你用不少了，别再用了。父亲就放下碗筷，来到院子里，坐在椅子上歇息。他一边喝着我们给他倒的茶，一边山南海北地闲扯，扯着扯着，只见他连坐都坐不住了。很明显的，父亲是喝醉了。说他喝醉了，他还一个劲儿摇头，说我没喝醉，我从来就没喝醉过。直到后来他实在坐不住了，我们把他扶到床上，他还是不承认自己喝醉了。

三

农历十月十二日，吃过午饭，父亲一如往常地坐在灶台前的小椅子上打盹。等我嫂子到菜地挖菜回来，发现老人家已经落气了。

嫂子不敢碰，急忙给五里外做小工的我哥打电话。哥哥回到家，父亲还依然稳稳地端坐在椅子上，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就像是睡着了。

父亲临走的时候，没给儿女留下一点儿麻烦。

下葬那天，侄儿见我拿好酒做供酒，说上供用那一般的酒就行了。我小声呵斥他，你懂个啥？你爷就爱喝点酒，这是最后一次，必须给他喝好酒。

安葬好父亲，我在老家的屋后山上转悠，心里空落落的。

回想起父亲在我家最后一天晚上，我开了酒戒，陪他喝了二两。竟然是我与父亲最后一次吃饭、喝酒。

望着那瓶还剩下一大半的酒，我忽然哽噎了，父亲再也喝不到我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