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说“诗酒趁年华”,这大抵是有点道理的。我们这一代少年男孩饮酒多数皆是幼稚的英雄主义作祟的结果。小时候除了被正统的英雄主义教育熏陶外,更多的是在阅读侠客小说和聆听评书中获得冲动的,江湖上那些义薄云天的侠客精神深深在我们的灵魂中打下了烙印。一看到和听到大侠们豪饮的场景,便热血沸腾、肃然起敬,尤其是在《水浒传》中看到了那些草莽英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和痛杀奸人的英雄壮举,便心潮澎湃,武松十八碗过景阳冈打虎和醉打蒋门神的故事情节,花和尚鲁智深和黑旋风李逵痛饮黄龙的壮举,让一颗少年之心激动不已。不知道那“酒壮英雄胆”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于是,11岁那年便几口喝下了四两金奖白兰地,没有醉意,只有激动,少不更事的我,从此便偷偷地爱上了这酒后藐视群雄的逞强“催发剂”。
古人对酒事江湖的别样人生解读
16岁插队下乡后,除了囊中羞涩的时日外,便有了不受任何约束饮酒的自由,有酒的日子就是节日。19岁那年便有了第一次与人拼酒称雄的围观场面:一口喝一小瓶二两五的宝应荷花牌大曲,连喝两瓶,叫作连掼两个“手榴弹”,从此酒名远播乡里。第二次拼酒却没有什么好运了,一斤白酒在十口之内喝完,我只用了九口便干了一大茶缸,嘴一抹,略有微醺地吆喝弟兄们去打四十分了,让围观者们啧啧称奇,满足了一个少年饮者自尊自信的英雄情结,哪知子夜时分却迎来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胃出血,一连一个星期闻到酒味就想吐。
也是那一年,我偷偷地读了“黄色”书籍《红楼梦》,便领悟到了酒事原也是浪漫主义精神的滥觞,情窦初开的青少年便也从中领悟到了酒与情的关系,一个酒令让人陷入无边的遐想和沉思:“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雨打梨花深闭门。”从此便知酒也是需要慢慢品尝的情事橄榄,因为那里面有人生的另一番况味和景象。
那年月我有一个切磋唐诗宋词的知青朋友,我们时常模仿着套写创作许多幼稚的古诗词,在那个读书无用和没有书读的时代,这是一种奢侈的精神生活,其中也让我寻觅到了古人对酒事江湖的别样人生解读。一切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尽在酒事的表达之中,这让我度过了一人一户独居水乡、日夜艰辛劳作的悲愁岁月。
我喜欢韩愈的“今日到君家,呼酒持劝君”的诗句,他让我沉浸在盼望着“朋友来了有好酒”的日子里,朋友相聚,谈诗论道,大有陶渊明“故人赏我趣,挈酒相与至”“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的快活。因为那个时候知青中最喜欢的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来了朋友,尤其是可以对饮的朋友,便是喜不自禁的快事,所以,白居易的“何处难忘酒,天涯话旧情”则是最好的友情注释了。虽然那些岁月里白脸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诗句是在《红灯记》反面人物日本宪兵队长鸠山口中说出来的,却是我们私下喝酒的座右铭。
那时的我们喜欢关心国家大事,最喜欢打听各路的小道消息,这种饮酒时的“下酒菜”皆是文人士大夫留下来的家国情怀,终身挥之不去,那陆游“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情结深深地植入了一代饮者的灵魂深处,于是老陆的“方我汲酒时,江山入胸中”便成为一种壶中关切对象的隐喻。宋人陈与义有诗曰:“醉中今古兴衰事,诗里江湖摇落时。两手尚堪杯酒用,寸心唯是鬓毛知。”正是这种心态的写照。
只有明智的饮者才解那酒中味
年轻时轻狂,读了古诗,便怀才不遇,饮酒之后,冥冥之中,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定会有“远大前程”,所以总是沉湎于李太白的放荡不羁的诗意人生之中,但是,一年又一年的蹉跎岁月,让我们陷入了“抽刀断水水更流”的酒后失意之中,却不能一销万古愁。
再后来,渐入中年后,饱尝世间冷暖和学术道路的艰辛,也看淡了仕途之中的种种险恶,便深知古代文人归隐的真伪,就在陶诗中觅得酒后顿悟人生之真谛,亦如宋人庞铸所诗:“我爱陶渊明,爱酒不爱官。弹琴但寓意,把酒聊开颜。自得酒中趣,岂问头上冠。谁作漉酒图,清风起笔端。”在中国文化语境当中,选择归隐才是酒者文人的最高境界,否则便会自掘大坑,落入无边的烦恼之中,还会陷入污泥之中难以自拔。亦如元好问所诗:“紫芝虽吾友,痛饮真吾师。一饮三百杯,谈笑成歌诗。”还是做学问、写随笔更是饮者最好的归属。哈哈,“惟有饮者留其名”,其文名酒名尽在其中也。这也是苏东坡被贬之后的心境吧,“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不如改成“日饮刘伶三十杯,不辞长做贬谪人”更有人生归隐之快意也。正所谓“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先生醉卧此石间,万古无人知此意。”或许,只有明智的饮者才解其中味。
说实话,我喜欢黄庭坚的理由不仅是他的诗和书法有个性,更是他看取人生的一种姿态,“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和“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曾经被我抄录后悬挂于书房的墙上,以此来悟出饮者人生的色空境界。
当然,晏殊的“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期”也是一种人生境界,但却不是吾辈力所能及的况味也,即便知晓红酥手的寓意,也难为人生。于是苏舜钦的“读书百事人不知,地下刘伶吾与归”就可以解释闲适饮酒的郁闷和取道的无奈了。
书生饮酒大抵不是呈口舌之快,是用这种方式来消除胸中的块垒,向往“李白斗酒诗百篇”成为一种精神的炫技,而“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才是文人追求做得意臣子的最高境界,所以官至左拾遗的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与“潦倒新停浊酒杯”才是文人向往仕途的一种下意识的精神归属的正反写照;李白只有在得意的时候才能唱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诗句来;苏轼只有在迷茫的时候才会“把酒问青天”,问苍天、问苍生、问鬼神成为一种人生的追问,天上人间两重天,唯有饮者反躬自问心灵中的那一片净土,不过也只能把一切美好的希望寄托于天上的人间。
到了老年,参透了人生百态,便将饮酒导入了无境之境之中,所以白居易的“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的诗句便成为饮者的最高境界,无欲之饮,无求之饮,随心所欲,皆成酒局。一人独饮也好,二人对饮也好,高朋满堂欢饮也好,都褪去了少年时的豪气,抹去了中年时的沉着。无论晴也罢、雨也罢,月也罢、阳也罢,雷也罢、雪也罢,心如止水的慢饮细嘬成为饮者的饮酒方式,更是一种饮酒心态的表现。那种单纯追求饮酒的口舌之快的本能欲望平静显露,正是饮者“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的升华过程。于是,老白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则是一种最平淡的饮酒原始冲动,我虽不相信那种“天人合一”的神神道道的说法,但是,我却相信在寒冷的雪天之中,酒后一定是看见了人间所看不见的“只应天上有”的最奇葩美景。
“酒干倘卖无”是一段十分凄美的人生故事,它让我每每在饮酒时想起了这一句发自人性灵魂里的吆喝,喝完了一瓶酒以后,我望着那空空的酒瓶,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一瓶酒里还剩下了什么样的人生味道呢?巷口有无那一声“酒干倘卖无”的灵魂呼喊的吆喝声传递过来呢?!
(作者丁帆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