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听笙歌夜醉眠,若非月下即花前”(白居易《老病》)。早在南朝,谢讠惠醉时说过:“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南史·谢讠惠传》),已经成为文人名士、高人雅士超尘脱俗的一种理想生活模式。
“葑门老儒朱野航颇攻诗歌,馆于王氏。与主人晚酌罢,主人入内。适月上,朱得句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年几见月当头?喜极发狂,大叫扣扉,呼主人起。举家皇骇,疑是火盗。及出问,始知,乃取酒更酌。”(《古今笑只·痴绝部》)酒罢兴尽,才各自睡去。次日,又遍请吴中诗人墨客,聚集一堂,取诗共赏,大为张具,徽戏乐流连了好几天。吴中旧事,风流有致,每每如此。试想,就这断句诗歌,为什么令人喜极发狂、取酒更酌,还要奇文共赏、热闹几天?良辱、美景、赏心、乐事四美难俱,朱野航有此幸运,并以二句诗迅速而准确地捕捉到稍纵即逝、兔起鹘落的瞬间印象,这种印象、这种韵致,为人人心中所有,又为人人笔下所无,因而引发共鸣、共赏至此。
醉月活动开展得最有风情的当推李白。李白生不离酒,也不离月,更忘不了月下把酒。他在《赠孟浩然》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把孟浩然那种潇洒清远的风流归纳为中间四句:鄙夷富贵,高卧林泉,醉月中圣,迷花傲君。其实,这也是李白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李白风流俊赏处,是酒国里文士清高典型。李白对酒、对月怀着深厚感情,至死不渝。相传他就是因为酒后入水捉月而死的。当他郁郁不得志、孤无依时,当他举杯消愁没有知音时,他找到了明月,一连写下了四首《月下酌》,其一云:
花间一壶酒,酌无相亲,举杯邀明白,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其邀云汉。
尽管诗人与明月相距遥远,但是,一个是天涯沦落人,一个是“皎皎空中孤月轮”,同是孤,把两颗相距遥远的“心”拉近了,人与月情淡得永结,云汉邈相期,也足以慰怀了。不难看出,“世人皆欲杀”的李白,在世俗中找不到知音、慰藉,只有找酒、找月,月、我、影构成三人对饮,更加透露出诗人骨子里的孤感来。这种感觉,是遭世遗弃的文人名士所共同拥有的,如前有陈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怆然而涕下”;后有辛弃疾,登赏心亭, “宝境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那么,“谁劝杯中绿”呢?世无知音,只有明月了:
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水调歌头》)
停杯对影,待邀明月相依(《新荷叶》)
可知,古人醉月,虽是风流占尽风月,但也有世无知音的孤感在内,更有深层次的忧患意识在内。陈眉公所谓“月令人孤”,正道出了文人名士饮酒赏月时获得的审美感受。
文人醉月,往往融入了自己对宇宙、对人生的深邃的情感回荡和哲理思考。这充分表现在他们借鉴屈原问天的形式进行的一系列的把酒问月活动上。李白《把酒问月》一诗早已脍炙人口: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从这首诗里,我们不难想像诗人在醉酒状态下,下意识特别活跃,对天文、自然、神话、人生提出大胆的怀疑,进行深刻的探索:开天辟地以来,明月来到这里有多久?人月殊途,为什么总是相亲相依?人们只知道海上升明月,哪里知道它拂晓时西沉的踪迹呢?古往今来,代代相换,而明月却是亘古如斯。在“宇宙无限,人生无穷”的无限与有限的关系中,李白在求索,得出的人生答案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把酒问月,不但塑造了一个崇高永恒、美好而神秘的明月,更塑造了一个“高风跨俗出尘表”的自我。
苏东坡也把酒问月,有《水调歌头》词,上阙云: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在这里,苏东坡表现的是“出世”与“入世”即进退、仕隐的矛盾,词人颇欲遐举,脱俗超尘,然而,入世战胜了出世,成为最佳答案。